二战期间,中国人民的抗日战争得到了一些爱好和平正义事业的国际友人的同情和支持。1939年,为了支持中国抗战、供给军需民用,中外知名人士联合发起了工业合作社运动(Industrial Cooperatives,简称“工合运动”),通过组织战争中的失业工人和难民建立起小型轻工业合作社,以实现生产自救、支援前线。路易·艾黎、埃德加·斯诺夫妇等中国人耳熟能详的国际友人都是工合运动的重要领导者,当前学界关于这些知名国际友人的研究成果颇为丰富,且多以新闻史或政治史为视角。近日笔者在美国胡佛档案馆珍藏的有关工合运动的一批重要史料中,发现了一位重要却相对无闻的英国友人乔治·何克(George Hogg)
1937年抗日战争全面开始后,国共两党实现了第二次合作,建立起抗日民族统一战线。然而两党正规军的团结奋战未能抵挡住日军的步步紧逼,战争初期中国部队接连失利。1937年年底上海沦陷后,国民政府被迫将军事作战中心迁往武汉,战势持续胶着。这一形势引起了国际社会的关注与同情。在惨烈的淞沪会战结束后,外媒赞誉称:“任何时候、任何军队,未必能像中国军队那样,在如此不利的情况下能参加战斗。”
国共两党在武汉会战期间达到了合作的“蜜月期”,打破了日本速战速决的作战计划,但1938年10月,武汉最终失守,战争进入战略相持阶段,国共两党必须寻找进一步扭转局势的突破口。当时国民党部队将作战力量集中在正面战场,牵制了敌军的大部分兵力。共产党则大力开辟敌后战场,放手发动群众,开展游击战争。乔治·何克在上海和武汉亲眼见证了正面战场的惨烈后愈发心灰意冷。1937年6月,乔治·何克在史沫特莱
当国共两党都在积极团结一切力量实现联合抗战时,在中国开展工合运动的提议无疑正中事宜。1937年11月,路易·艾黎、埃德加·斯诺夫妇等国际人士在目睹了淞沪会战后日军对上海的城市发展和工业建设的巨大破坏后,决心设法改变这一状况。经与胡愈之、卢广绵等爱国人士商讨后,这些国内外人士决定联合发起工合运动,旨在组织起广大普通百姓,特别是难民和贫民,以生产满足军需民用的轻工业产品为目标,采用小型合作社的形式开展生产,既能克服经济困难,实现群众自救,又能支援抗战。这一设想十分符合中国抗战的需求。于是,在国共两党的支持和各界爱国力量的努力下,1938年8月5日,中国工业合作协会在汉口成立,时任行政院院长的孔祥熙任理事长,宋美龄任名誉理事长,路易·艾黎任技术顾问,由许多有威望的爱国民主人士担任理事,成为中国各界乃至国际力量联合抗战的重要社会组织,其口号为“一起干”(Working Together)。为了突出和保持自身独立社会团体的性质,避免成为国民党或共产党的官僚机构,工合组织在人事安排和资金来源等方面都注意独立性与多样化相结合。1938年夏,乔治·何克在武汉经史沫特莱的介绍结识了正在筹备工合运动的路易·艾黎。此时路易·艾黎正需要人手将工合运动宣传至国外,从而获得国际援助。乔治·何克热情、正义、对政治没有企图心的性格,加上新闻记者的重要身份,使他成为工合运动所需的完美人选。于是,路易·艾黎对乔治·何克发出了邀请,乔治·何克与工合运动就此确定了联系。武汉沦陷后,早已倾心西北的乔治·何克辗转前往宝鸡工合办事处,自1939年9月起担任西北工合办事处观察员,开始了他在工合组织中的观察和工作。
在西北地区通过工合运动将群众组织起来,既有客观可能性,也有主观必要性。一方面,抗战全面爆发后,大批难民涌向敌后的西北。据民国赈济委员会统计,自1938年至1940年,超过1237万的中东部难民迁往西部大后方[2],成为巨大的潜在力量。爱泼斯坦在分析抗战初期中国的接连败退时曾说:“中国的弱点一直是产生于它没有较早地组织和使用它的力量的主要源泉——它的四亿五千万人民。”[3]如此大规模的人口迁入,为中共和工合组织将群众组织起来提供了契机。另一方面,西北地区地处偏远,经济发展落后,要满足大批难民的生存问题,就必须实现有效的社会管理。而中国共产党在根据地的民主建设在一定范围内已经实现了社会的有序运转和民主自由,为进一步发动和组织群众奠定了基础。工合组织与中共联手发动群众,势在必行。
工合组织要将群众有效地组织起来进行生产绝非易事,最棘手的问题就是如何将背景各异的群众联合起来。
在满足群众的生存需求后,工合运动将群众组织起来的意义和效果不断升华。乔治·何克注意到,在工合运动的影响下,人们的精神面貌也在发生深刻的变化。参与工合运动的多为难民、妇女、青年、伤兵等社会弱势群体,而他们在工合运动中的蜕变,是工合运动更宝贵的意义所在。也正是在这群普通民众身上,乔治·何克多次动情地感慨道他发现了一个“新中国”。例如,乔治·何克在一篇报道中记录了青年郭复(音译)投身工合运动的事例。郭复的哥哥参军牺牲,其父便极力阻止郭复参加抗战活动,命其在家务农。然而当看到同龄的城市学生在合作社中积极劳动、支援前线,郭复深受感动,最终说服父亲,勇敢投身工合运动。
由此可见,工合运动塑造的齐心合力不仅仅是一种群体状态,以集体劳动和协作满足成员的生存需求,更是一种再生能力的源泉,实现了个人特别是弱势群体在集体力量中的再成长。工合组织将苦难中的民众联合起来,“每个人都能感受到他们是一个合作的联合体的一部分,而他们的联合体作为一个伟大的运动,在这个国家中扮演着重要角色”
然而,这种齐心合力的状态在后期受到各种因素的干扰而被不断破坏,工合运动逐渐陷入低潮。一方面,1939年1月,国民党五届五中全会上确立了“溶共、防共、限共、反共”的反动方针,国共关系僵化,国民党将工合组织视为共产党的前线组织,对工合组织里的“亲共”势力进行查处,路易·艾黎和乔治·何克都曾被怀疑为亲共分子而遭到国民党的审查
工合组织下的合作社生产陷入困境,其下属的培黎工艺学校
乔治·何克在整顿学校之初就明确提出了培黎工艺学校的教育目标,即要为工合运动乃至未来的新中国培养一批新人,这是他受之前担任工合组织视察员期间对各处工合组织的细致观察而得到的启发。在之前的两年多里,乔治·何克看到工合组织中的一些人存在投机取巧、脱离群众、工作懈怠等问题,这些问题挫伤了工合运动的精神,让这场正义的社会运动发生了一定程度的变质。所以在整顿学校时,除了强调要进行专业技能的培训,乔治·何克十分看重工合精神的培养。他明确提出:“(工合运动)需要的是既有技术、又有服务他人的精神、并且相信这项运动的精神的人。这就是培黎学校诞生的原因。”
为了将一盘散沙的学生整合起来,恢复学校的正常秩序,乔治·何克对学校的日常教学安排和生活准则作出了细致的调整和规范。
当学校步入正轨,为了培养真正具有合作意识和能力的人,乔治·何克逐步将工合的价值理念灌注其中,提高了对学生的选拔和培养标准。面对越来越多的入学申请,乔治·何克倾向于选择聪明、诚恳和家庭出身合适的孩子。
从短期来看,培黎工艺学校的教育目标是为工合运动培养技术工人和管理者,但乔治·何克更希望能够为未来的新中国培养一批合格的工业人才。这一追求在乔治·何克撰写的《培黎工艺学校校歌》
我们生活,我们学习,我们生活学习在培黎。
纺织制革,钢铁机器,工业技术都具备。
求知生产不相离,毋自暴,毋自弃。
亲爱精诚,齐心合力,发扬合作精神,为新中国奠定工业建设的石基。
然而,随着国共关系的进一步恶化,培黎工艺学校也难逃被国民党审查与阻挠的命运。由于培黎工艺学校的价值理念与共产党颇为相似,国民党将路易·艾黎和乔治·何克认定为亲共分子,不断刁难与破坏双石铺培黎工艺学校。无奈之下,1944年年底,乔治·何克与路易·艾黎带领全校师生向山丹转移,重新办校。在他们的不懈努力下,培黎工艺学校在山丹得以存续和扩大,成为后来工合运动在中国的唯一遗产。
从武汉到宝鸡,再到双石铺,乔治·何克从一个报道战争的旁观者,到加入工合运动的参与者,再到建设培黎工艺学校的领导者,随着身份的转换,他对中国的认识和实践愈加深入。乔治·何克初到中国时并没有想到日后他会长期投身于此,甚至会在这片土地上奉献余生。1945年7月,当培黎工艺学校在山丹的重建刚刚初见成效时,乔治·何克却意外地感染破伤风突然离世,年仅30岁。据路易·艾黎回忆,乔治·何克去世前曾要求他为自己朗诵斯诺的《西行漫记》和《马克思主义手册》里的《共产党宣言》,并立下遗嘱:“把我的一切捐献给培黎学校。”[1]161至此,乔治·何克用生命实践了他对国际主义和共产主义精神的信仰,为帮助中国的抗日战争作出了不可磨灭的感人贡献。不同于许多西方人“先认同共产主义,后投身革命事业”,乔治·何克一开始并不是共产主义的追随者,对中国的政治局势也不甚关注。然而正是在中国工合运动中的观察和实践,使他越来越清晰地看到了中国共产党的作用与特别之处,看到了中国百姓在抗战中团结一致、同心协力的民族精神,从而看到了一个新中国的逐渐成形。
在乔治·何克的笔下我们看到,正是中国能够取得抗战胜利的希望,使得在严重的民族危机下,国共两党实现了团结协作、英勇抗战,普通百姓也在强大的生存欲望和爱国热情的激励下,以各种形式参与到抵抗外来侵略的斗争中去,成为坚实的盾牌;齐心合力是中国实现民主与自由的希望,在西北抗日敌后根据地和工合组织中,人们在艰难的环境中相互扶持、相互帮助,在组织和集体中实现了人的成长与蜕变,在落后的西北共同营造了一个民主、自由的新社会;齐心合力是中国实现现代化的希望,培黎工艺学校是塑造具备工合精神的新人的缩影,正是这批为新中国的崛起而不断学习、团结奉献的技术人才和无数与他们有着共同理想信念的中国人,为了一个新国家的诞生而团结努力,才有了中国工业现代化的坚实根基。
在
本文系清华大学自主科研项目“北美地区中国共产党历史资料的收集、整理与研究”(项目批准号:20165080082)的阶段性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