认识论视域下阿尔都塞“症候阅读法”新探1
A New Exploration of Louis Althusser's "Symptomatic Reading" from the Perspective of Epistemology
编委: 王代月
作者简介 About authors
田英,哲学博士,北京化工大学马克思主义学院讲师 。
关键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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田英.
Tian Ying.
对西方马克思主义的重要代表人物阿尔都塞及其思想的研究一直是马克思主义学界的理论热点与前沿,在这些研究之中,对其“症候阅读法”的研究尤其受到学界的关注,但其研究大都集中于法国哲学和法国马克思主义的传统中,对“症候阅读法”进行思想史探析与多学科交叉研究。实际上,从认识论视域着手,借鉴分析哲学的一些方法,并融合辩证法的整体性框架,探究“症候阅读法”与哲学认识论基本问题之间的关系,从中分析出其认识论意义与局限,不仅能够更全面地理解“症候阅读法”的哲学内涵,而且有利于开拓出对阿尔都塞理论研究的新视域与新理解,推进对阿尔都塞思想理论得失的全面认识。
一、“症候阅读法”的内涵与特点
“症候阅读法”是阿尔都塞十分提倡的阅读方法,是他阅读《资本论》时自认为所使用的阅读方式:“在读马克思的《资本论》时,不仅要看到马克思写下的文字,还要注意依据各种症结(空白、无和沉默)来把握马克思的问题式(深层理论框架)。用后来的话来说,就是捕捉到文本中的隐形话语。”[1]
“症候阅读法”是阿尔都塞思想的重要组成部分,其思想内涵大致可以表述为:“就是在同一运动中被掩盖的东西揭示出来并且使之与另一篇文章发生联系,而另一篇文章作为必然的不出现存在于前一篇文章中。”[2]21实际上,“症候阅读法”不仅仅局限于两篇相关文章之间的内在关联,还有更普遍性的深层内涵:“要理解一本著作的精神实质,不能单凭感性直观把原文分解为各个组成部分,简单地满足于字面上的比较对照,而是要把原文当做一个有机整体,深入分析各组成部分之间的结构联系,从字里行间去把握它的内在联系,并且要特别注意文中那些无意中出现的疏漏和缺失。这种阅读方法与精神分析方法一脉相承,不仅看得见的东西,即书本上的白纸黑字都是不值得相信的‘表面文章’,而真实的东西往往是‘不可见的’,往往表现为‘匮乏’和‘缺席’,必须从作者的文本的‘症候’入手,从字里行间读出空白、犹豫与沉默。”[3]阿尔都塞认为,马克思在阅读古典政治经济学思想家著作时,读出了许多空白和隐藏的内容。所以,我们从马克思的著作中也应当读出这些空白和隐藏的内容,因为这些内容才是真正关键和重要的,在马克思的思想之中是实质性的理论突破和认识论跨越。显然,“症候阅读法”不只是普通的阅读方式,它实质上是一种哲学式阅读,具有明显的认识论特征。所以,当我们在理解它的时候就必然面临其双重含义:一般阅读和哲学阅读,两者是统一整体,前者是后者的进入方式,后者是前者的实质内容。如果再进一步思考这种划分,可以发现,这种划分方式正是使用了“症候阅读法”的结果。这正是阿尔都塞“症候阅读法”的独特魅力所在,它可以被自身反思,具有“自知之明”。
如上所述,相比于一般阅读方式,这种阅读方式显得特点突出。“症候阅读”这种叫法具有鲜明的法国当代思想特色,让人自然联想到拉康。那么,为什么这种阅读是“症候”地阅读呢?据考证:“symptomatic直译为症候或征候,但该词在阿尔都塞的讨论语境中主要是指一种阅读方法或解读方法,虽然他少用symptomatic reading一词,人们一般还是将symptomatic意译为‘症候阅读’或‘症候阅读法’。”[1]所谓“症候”或“征候”,一般是指病症或事件所表现出来的现象。“症候阅读法”的直接理解当然就是透过现象看到其背后的深层次东西。“症候阅读法”之所以是特别的,就在于其立场鲜明:在认识论或者形而上学之上,它怀疑直接阅读的有效性,即文字表面所表达的意义并非是完全的内容,许多是被隐藏的。这一点很关键,其重要意义将稍后再论。此处需要指出的是,“症候阅读法”的特性产生有以下几个原因:
第一,理论历史的原因。一定程度上而言,现在解读阿尔都塞的活动本身同阿尔都塞阅读《资本论》或者马克思阅读古典政治经济学家的著作在普遍意义上是相似的,不同之处就在于我们所处的理论语境背后的现实历史不同,因而,必须把握理论历史的意义。
第二,阿尔都塞对阅读的深刻认识。在阿尔都塞看来,人们的阅读不可能完全客观地读出作者所要表达的意思,那些自以为无辜的阅读方式其实都是有罪的,也就是说,这些阅读其实都是受读者先天的理论背景或者理论立场所影响的,人们的阅读都是戴着有色眼镜进行的。这个问题一语中的,因为对于阅读活动本身是很少有人真正进行反思的,而人们在阅读或者写作的时候,往往会犯的毛病就是找到支持自己立场或者观点的材料或文本证据;同时,即使人们可以做到十分客观,但也无法抛开自我理论背景的影响。
第三,马克思的启发。阿尔都塞认为,是马克思“在世界上第一次用想象与真实的差别理论把阅读的本质同历史的本质联系起来”。[2]6在阿尔都塞之前,人们总是注重马克思的观点而并不去反思马克思的作品所反映出来的写作与阅读方式,而阿尔都塞自觉地意识到这个问题的重要,正是从马克思那里得到启发,他才发现“症候阅读法”的重要性与独特性。
要理解“症候阅读法”还必须看到它同问题式的关系。所谓问题式,是指阿尔都塞认为每个思想家或思想都有一个总问题结构,这个结构决定着思想家或思想的现实化表达。这个总问题结构某种程度上就意味着思想家的核心立场或者关键视域,脱离了它,我们可能看到的是一个破碎甚至自相矛盾的理论表述过程。很明显,“症候阅读法”某种程度上是在坚持问题式的前提下,将这种对总问题结构的信念运用到阅读之上,将连续和统一的信念贯穿整个思想家理论脉络之中。
由上可知,“症候阅读法”符合人们对阿尔都塞思想的一般认识,即其结构主义的马克思主义属于西方马克思主义思想中具有科学主义倾向的阵营。然而,这种科学主义同英美分析马克思主义中的科学主义特点又不同,它彰显出整体性与综合性特色。这为我们使用分析哲学的方式对之进行认识论意义上的反思创造了条件。与此同时,这种反思也不能忽视综合与辩证的方法,最终我们应当具备的是其认识论意义与其局限的双重视角。
二、“症候阅读法”的认识论意义
“症候阅读法”由阅读行为出发,实际涉及的范围却是十分广泛而深刻的,许多基本的哲学问题都会涌现出来。既然阅读本身就是一种认识过程,“症候阅读法”是一种哲学式阅读法,那么它又有着何种认识论意义呢?
其一,在理解“症候阅读法”之前,我们首先应当简单回顾一下基本的认识论问题。最简单而且也是最难回答的认识论问题是“我们何以能够认识”。无论霍布斯的内在主义
至少还剩下文本
仅就文本的阅读而言,“症候阅读法”最直接的特点就是否定直接阅读,这一点十分重要,因为直接阅读就是将文本视为二手的认识材料,直接阅读的信念就是从文字中可以直接阅读出作者的意图。暂且不谈能不能阅读出作者的意图,必须承认作者的意图是作者对于直接经验的认识:当然,有必要作出说明的是,这里的直接经验可能是直接的外在事物,也可能是作者阅读的其他作者的作品——如果作者接触的是外在事物,那么读者如果不坚持“症候阅读法”,则必然是将作者的意图视为二手资料;无论作者有没有坚持“症候阅读法”去阅读其他作者的作品,总会有第一个作者面临的是外在事物,那么经过多个作者的理解,到了读者所接触的作者,如果读者对接触到的这个作者没有进行“症候阅读”,那么读者接触的这个作者的意图其实也是二手的。
在此需要特别说明的是,直接阅读在其开始,同“症候阅读法”一样,都是面临同样的对象,只要不进行阅读,那么文本就是第一手的,只是直接阅读的实质是将文本还原为了二手经验而必须面临上面所说的那些认识论和知识论问题,而“症候阅读法”至少仍然坚持文本作为一手资料的地位。
其二,“症候阅读法”某种程度上具有直面他心难题的勇气。我们如何认识他人的心灵是形而上学史上最难回答的问题之一,主体同其他主体之间的关系如此之复杂,各种理论解释都有缺陷,而这个问题与同一性问题结合后会演变为一个极端的论断:我们甚至难以认识上一秒中的自己。这种交互主体性所带来的影响在生活中不被人察觉,因为我们一般可以很好地同他人进行交流。但是,我们日常生活中的误会又是从何而来呢?热恋中的情侣在发生矛盾时,一方总会以“你不了解我”的口吻来评价另一方。再又回到阅读的问题上来,又有谁能大胆地说我读懂了《资本论》,我读懂了《红楼梦》呢?正所谓“一千个人心中有一千个哈姆雷特”。虽然当作品形成之后就脱离了作者而独立存在,但并不能否认作品作为中介所反映的作者与读者之间的交互主体性问题。直接阅读法所追求的就是文本自身的意思,往往忽视作品背后所隐含着的作者因素,这在无意中就回避了他心难题。而“症候阅读法”明显是站在了作者的立场之上思考问题,试图读出作者的深意,这本身就是直面他心难题。这个问题无法回避,因为不去了解作者或者站在其立场之上思考根本就不可能最大限度地读懂作品,这样的话还不如直接面对以期求最大限度读懂作品。
其三,“症候阅读法”体现了不同认识对象的界限。认识活动本身应当是连续的,但是这种连续是一种相对性的联系,这种相对性体现在思想或者思想家身上就是一种界限,也可说是思想或者思想家之间的区别。每个真正的思想家或者真正的思想之间都会有区别,然而有时人们的阅读往往会忽视本质区别而只重视简单的和表面的区别,以至于将两个思想家混淆。这的确可以反映出某种连续性,但这在另一种程度上也抹杀了两者之间的界限,虽然这个界限有时确实是模糊的,并且在还原的意义上而言是不存在的。然而,换相反的角度看,这个界限是存在的,从思想的整体性上看,这个界限必须存在,否则人类的认识和知识就没有了区别。对于阿尔都塞而言,他所反对的观点之一就是将马克思进行黑格尔式的解读,甚至将马克思视为黑格尔的理论补充和注脚。两者的界限在阿尔都塞看来是明显的,因为两者的问题式是不一样的。
其四,“症候阅读法”一定程度上坚持了认识论的非本体论化。认识论的本体论化正如上述所言,以黑格尔主义为代表,往往表现为两个特点:第一,以观念的历史代替真实的历史,换言之,这种历史主义的形态是观念史而非历史本身;第二,实际上是消解了认识论,进而也就回避了认识论的基本问题,在形式上它的确完满地解决了认识论的种种问题,然而却走向了一种自我封闭的形而上学。以观念出发,将观念绝对化,并创造一个绝对观念的概念,以这个概念的历史作为认识的历史,直至作为历史本身,这在解释上是值得肯定的,因为这个体系以一个实体统摄了整体与历史,这不能不说是一种简单与复杂的结合。可是这种方式也仅仅是在解释上有力度,而到了现实中,它就是“事后诸葛亮”,任何具体认识与预言需要的都不再是哲学上的辩证原则或者虚幻的骨架——真正的内容才是关键,它必须是现实的“骨架”与“肉体”的结合。正如阿尔都塞发现的那样:“在黑格尔的著作中,最终在历史的基础上,集中了在一系列叙述中说话的一种声音(Le Logos)的一切互相补充的宗教神话;黑格尔著作中所包含的绝对真理的神话;听这些叙述的耳朵的神话,读这些叙述的眼睛的神话。”[2]7这些神话所构造的形而上学或者说这些形而上学所创造的神话,都是打着理性的幌子,而带有深深的宗教(基督教)信仰的背景。
三、“症候阅读法”的认识论局限
阿尔都塞的“症候阅读法”为我们提供了一种文本解读的全新观点,在认识论上具有重大意义,但不容忽略的是,“症候阅读法”同样也有认识论上的局限。不过,假使这种理解或者说对阿尔都塞的解读也遵循了“症候阅读法”的话,那么,看到“症候阅读法”本身的局限在某种程度上同样也是“症候阅读法”本身的一种成功。
其一,“症候阅读法”的认识论基础并不稳固。“症候阅读法”深受拉康精神分析思想的影响,试图读出深层次的空白和沉默。精神分析的方式无疑是一种区别于还原论方法和经验主义方法的重要认识论方法。然而,拉康式的解读能不能真正适用于文本解读是值得怀疑的。虽然拉康为语言的象征意义和语言背后的真实层面划定了许多大的原则,而且这些原则是很好的框架,然而在具体解读心理状态的时候,他的方法和康德有些类似,那就是通过自己的经验设想,并且添加某些思辨的因素——这似乎是精神分析的通病,越是如此,那么他心难题就越强。同样,波普尔主义者也会以自己证伪的方式宣布这些既不是科学也不是知识。这是一种程度很强的反驳。当然,同样可以为阿尔都塞这样辩护:阿尔都塞坚持的恰恰是拉康的大原则,这些大原则应当是共识性的而非复杂的细节。这些大原则的坚持者应当都认同语言背后存在某些深意。但阿尔都塞无法给出一套实际可行的方式让我们真正进行完全意义上的“症候阅读”,这是一种程度较弱的反驳。当然,阿尔都塞会诉诸问题式,以思想家的总问题让我们进行“症候阅读”,然而这种方式同样存在不容回避的问题,这在下一点将谈到。
以上表明,强和弱的两种反驳都是阿尔都塞的“症候阅读法”必须要面对的。因为“症候阅读法”即使可以正视他心难题,然而却无法真正回应这个难题的各种变体或者相关延伸问题所带来的责难。
其二,阿尔都塞的“症候阅读法”所依托的问题式或者总问题结构有问题。问题式或者总问题结构是思想家的思想整体所能体现出的一种整体性的理论倾向。或者说,我们必须通过阅读思想家的思想才能找到问题式或者总问题结构——于是,问题来了,为何阿尔都塞看到的问题式或者总问题结构就是这个思想家实际上具有的问题式或者总问题结构,为何同阿尔都塞持相反观点或者阿尔都塞所反对的人阅读出的恰恰不是呢?通过“症候阅读法”,难道必然可以读出完全一致的被隐藏的空白?因而,问题式或者总问题结构本身就可能造成一种认识论虚设或者学术话语霸权,因为,问题式或者总问题结构实际上同黑格尔的绝对观念具有某些相同的形而上学意义。
另一方面,问题式或者总问题结构实质上是将文本过分客观化,很容易将原作者的主观因素消解掉。因为问题式或总问题结构的提出属于解读者而并不一定是原作者,这种解读方式的信念就是将思想家的思想客观化,但实际解读的结果却是容易导致解读的主观化。这一点,同样是阿尔都塞整个结构主义所面临的问题。
其三,由上述第二点引申来看,“症候阅读法”在认识论上并不彻底,而是将问题复杂化了。形而上学意义上的认识论的诸多难题往往都有着最简单的表述,是一些看似不是问题的问题。这要求我们相对应的,坚持最简单的原则来应对认识论难题。黑格尔主义的高明之处在于,它看到了二元论或者多元论
反驳者可能会说,仅就“症候阅读法”而言,既然其对象只是思想或者文本,那么阿尔都塞似乎不应遭受这种责难,但马克思同样也会面对思想或者文本,他同样能够立足社会现实这一实体——如果退一步讲,阿尔都塞或许并没有真正做到自己所宣扬的“症候阅读”,真正做到的是马克思。
四、结论
阿尔都塞的“症候阅读法”对认识论产生了重要影响,采用分析哲学式的思考方式对之进行解读可以更好地让我们认识到它的深层哲学内涵,这是它作为哲学家阅读方法的内在属性。这种内在属性并不排斥辩证法的整体性框架,作为一种文本解读乃至认识论的方式,我们在反思它的时候,可以明显发现其认识论意义与认识论局限共存,并且这种并存具有哲学作为时代精神精华的印记。“症候阅读法”的认识论内涵表明,分析哲学的解释范式与辩证法的界限并非清晰不可融合。不过需要重视的是,认识论难题的“幽灵”同样萦绕在“症候阅读法”的周围,并挥之不去。要破除上述认识论问题并且真正保留和深化其认识论意义,应当回到马克思的哲学话语之中,明确认识与实践之间的辩证统一关系。显然,正如马克思在《关于费尔巴哈的提纲》的最后一条所言:“哲学家们只是用不同的方式解释世界,问题在于改变世界。”[4]502只有将包括阅读在内的各种认识活动置于实践的统摄之中,我们才能真正解决形而上学意义上的认识论难题。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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